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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往事

时间:2023-07-04 10:15:03 来源:网友投稿

[智利]帕丽斯·哈切 刘洁

1

女人生来就有很多事情不能做。我原本会喜欢学点儿什么,但是结婚太早。生儿育女,照顾他们,也从来没有倒霉地离过婚。如果离了婚,我父亲不会原谅我的,这是很丢人的事。假如我生在这个年代,绝不会结婚。我记得自己像你这么大时,梦想着来一场旅行,乘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在随便什么地方下车,那时我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还在少女时代,我就打定主意最终要离开这个家。我要逃离我爸,因为和他一起生活真是非常非常可怕!我连街拐角都不能去。他会站在家门口,往地上吐一口口水,跟我说口水干之前我必须回来。你想象一下!以前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我确实非常爱他。他的死让我很痛苦。我无法相信你姨妈决心捐献他的器官。我知道这没什么不好,只是无法想象……他被切开。我当时像疯了一样。他对我妈也伤害很大。她肯定看到了那个女人去教堂……真不要脸!我没让她进去,我坚决不让她进去。我把这些年保守的秘密都告诉了妈妈。我不会允许由那个女人告诉我妈,妈妈对我们那么好,对我爸那么好,也对她那么好!妈妈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你想象一下他给她打电话,让她离开他。这么多年后……好吧,据说也就是这样了。有些男人喜欢在外面彩旗飘飘。我妈总是说到最后重要的是知道你才是家里那杆不倒的红旗。我跟你说啊,既然你绝不会和男人在一起,这样好得多,你知道吗?这样会省去一大堆麻烦。因为女人不是这样的,对吧?不是吗?我想了又想,不禁哑然失笑,因为我试着想象亲吻我的那些女性朋友,哎呀不行!好了,我知道这不一样,最后你还是喜欢你说的那些人。你别搭理我,有时我会说傻话。你表哥不再来了。他来不过是想找你外婆要钱。她走得那么痛苦……唉!上帝呀!……日子过得真快。从现在起我不再过生日了,年纪太大了没必要。你多大了?33岁?哎呀哎呀!怎么会这么快!我已经不愿意想这个了。看见你都这么大了,我真不想看见自己已经这么老迈。日子都去哪儿了?我原本有那么多事情想做,但是生为女人,能做的事太少太少……

我跟你说个秘密。

2

我从这个家出来时就会感到自己像换了一个人,仿佛变成了一种敏感而自由的东西,仿佛内里有个声音在控制我。在家里时我有太多限制。尽管有时我会鼓起勇气想我还来得及。我不会再爱了,这一点我很清楚。我想要自由,自由。我已经把所有想要的东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去那个热带国家的美丽海滩怎么样?有段日子我有一种奇异的热情,问自己:“如果我去中央车站,坐上一列火车直达终点,会怎么样?”我甚至连终点站是哪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我会在南方的什么地方下车。这件事差点儿成真:那种感觉非常强烈。我已经到了那里,在拥挤的人海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我仿佛悬浮在虚空中,就像归去,但是很快乐。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喜悦,激动得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人生中有时会做出疯狂的事情,那种突如其来的激情。人们估计会想:“这个女人是怎么了?”这让我觉得很丢人,于是我就走了,当时已快到下午2点,我得给你爸热饭。他什么活儿都干,他总是跟我说什么活儿都归他干,除了做饭。过了一段时间,你出生了。

3

我的第一盘磁带是《宽恕之枪》。那是在我得到这辈子最心爱的礼物——一个随身听——之后的第二年圣诞节才收到的。那一整年我都在想象歌里唱着:

知人知面

不知心。当游戏

变成真

对我来说,有两样东西是闯荡世界必备之品:随身听,这盘磁带和一截带橡皮的黄色铅笔,这样我才能一边环游世界一边反复听着“欢迎来到火的永恒迷宫”。好吧,是三样东西。

智利最好的嘻哈音乐光碟《人类》推出一年后,智利在1998年法国世界杯以1∶4败给了巴西。我爸一整天心情都不好,后面几天也是。我敢发誓那天下午他关掉电视,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放声大哭。

如果你奉行这一套,就会被烈火灼烧,嘿!

那天下午我偷跑到广场去换萨洛的智利在1998年法国世界杯专辑里的插画。最难弄到的是斗牛士萨拉斯那一张,他是我爸最喜欢的球星。我知道虽然他不喜欢我到街上玩,但是如果能拥有一张,他会开心起来;
我也知道我得听别的音乐,那些人纯粹是坏坯子。然而我爸不知道那正是我想要的一切:坐在路边的水沟上,和附近的孩子们——那些一贯的坏坯子——一起听《宽恕之枪》。

当众所周知,正义已腐败,已受到伤害,变得令人难以捉摸。

据说当人经常哭,就会为生活中所有令他痛苦的事情哭泣。我爸总是怒气冲冲,总是悲伤痛苦,于是更加难以忍耐。有一天我偷听到他曾有八个兄弟被关在国家体育场,后来再没见过他们,因为他们被塞进一架飞机,然后就杳无音信了。据说我爸曾有一颗小幸运星跟随,但是那天那些士兵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它沿着旁边的铁皮屋顶跑了,再也没回来。

20年后我再次听《真实游戏》,我把这首歌加进了流媒体音乐平台声田的一个歌单,歌单命名为“我的90年代”。为了投票,我在体育场寒冷的走廊里排了两个小时队,一边排队一边反复听着这首歌。这个体育场正是马塞洛·萨拉斯首秀的地方,也是我叔伯们被关押的地方,所有比赛都在那里进行。“因此当游戏变成真,我站起身,决定加入其中,哦,但是没有抛却本真”。

4

一个星期天的午餐就是一盘四季豆,我觉得这不公平。星期天是我吃炸鸡配薯条,或者最后让我留在大人饭桌的唯一希望。我不但能吞下一盘四季豆,我还能吞下两盘!我的桌子是那张厨房角落里的儿童小餐桌,这个发明是为了让父母长辈能谈他们的事情。我才7岁,那些事我都不能听。我特别喜欢听恐怖故事,一点儿都不怕。我能看《孤零零的墓穴》系列故事,我比那里面的巴勃罗、迭戈和罗米娜都要勇敢,将要发生什么事时,他们总是赶紧捂着脸,结果到最后什么也没发生。我还觉得他们太容易摔倒了。我一口气喝光奶奶给我冲的苏克牌果汁,她有时来厨房和我一起吃饭。她说是来和我做伴的。但是我觉得是姑姑们讲的故事吓着她了。“奶奶,您给我讲一个她们说的故事吧,我不会害怕的。”这个星期天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吃饭。门在我身后关上时,我看到奶奶的脸垮下来,手里紧攥着爷爷的手帕。我慢慢把杯子扣在门上,几乎悄无声息地贴上去,全神贯注地听,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那天下午体育场的铁栅栏打开了,伊莎贝尔不停地喊叫,同时士兵对他们吆喝‘快跑快跑,人们不断摔倒。我觉得从那时起,伊莎贝尔就疯了。你想象一下,罗莎,看到一汪汪血汇流成河,那种心理冲击……”那些话钻进杯子,一股强烈的寒意穿透玻璃,在我耳中流窜,让我战栗。杯子掉落在地,摔得粉碎,再也拿不起来。我察觉到奶奶快步走来,一把拉开厨房的门,碰歪了我站着的柳條椅,我一下摔下来,撞着了脑袋,妈妈大叫,姑姑们也大叫,我从地上爬起来,厨房仿佛变成了红色的水池,就像那个周日下午的天空。很快,一块冰覆上了我的后背,我第一次知道了害怕。我只是想知道家里的事情。最后,那天下午我奶奶和姑姑们坐在床角,给我讲了家里已不在的那些男人经历的事情,那些叔伯我不认识,因为早在20世纪70年代,大家就没再见过他们。奶奶告诉我,10年前,就在我出生的那天,就在我的叔伯们没能从那里回来的地方,教皇约翰·保罗二世讲述了不一样的故事。我想有些故事比电视上演的还可怕,那些真实故事,想到有一天我可能无法再见到妈妈、奶奶,每天开着运货车捎带我一程,还允许我播放老古董磁带的那个姑姑,我就害怕极了。还是去看罗米娜、巴勃罗和迭戈吧!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他们,还是希望他们能来吃四季豆,我们能不离开餐厅的桌子,我们可以一起要求听那些故事,这次,那些故事会让我们认真地感受一切。

5

我以前就一直想在瓦尔帕莱索生活。在它肮脏的街道上游逛,在街尾拐角处灵活地避开摇摇晃晃的醉鬼,让我感觉那么自在。在小山丘上迷失方向,体会那些泛着尿渍的墙上涂写着的脏话:婊子、异装癖、醉鬼,更有甚者,女醉鬼、醉酒的婊子、喝醉的老女人、老不要脸的。一座肮脏的城市。我写脏话是为了不口出恶言。圣地亚哥有很多街道都让我想起这些脏话。我不怕人,我对爸爸说,我想去和叔叔婶婶一起在港口生活。“那里全是坏小子,女儿!”你最好跟我重复:淑女要一直坐在麦克风前面。不要和男人说话,不要露出衬裤,不要像这样不管在哪儿,只要有人看就开始跳舞。但是过来!跳舞吧,给我们跳舞,我的朋友们喜欢看你光彩照人的样子,你是这个老男人酒吧的公主。我很喜欢有人给我买美酒和巧克力,也并不讨厌给那些去我爸酒吧的粗鄙老男人表演。随着我狂野的舞蹈,连我爸这个差劲的酒吧老板也笑啊笑啊,然后对我说:你不要和那些男孩说话,他们脸脏兮兮的,一副梦想破灭的邋遢样子,整天就会玩破烂弹珠。人们就是这样武断地看世界。我看着他们焦躁地把弹珠砸向地面,直到小玻璃碎片从地上弹起来。我一边看着这些玻璃碴儿一边哭,开心地哭。我不能和他们说话的那些男孩将会怎样?我透过窗户看着他们,希望能出去温暖一下一直待在里面的寒冷。这里是让我避免接触不良教育的地方。我知道我并不总能让我爸感到骄傲。我猜我们看世界的眼睛是不同的,虽然都是眼睛。我觉得不同意我去海边生活就足以构成对我的惩罚。假如他能理解我想去海边是为了忘记那些脏话,那些肮脏的文字,把我拽去那种工业化的学校并不能减少我内心的污垢,那该有多好!学校领导问我最不喜欢学什么,我告诉他是数学,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不需要数学,我要成为作家,从现在起我应该放弃那些我再也不会思考的事情。他嘲笑我,哈哈大笑了一通。但是从我爸的难堪样子来看,我想那是怒极而笑,就是那种感到被冒犯时骤然爆发出来的笑。我感觉他想对我说我的梦想已经破灭了,艺术属于有钱人,有高贵姓氏的人。说实话,如果我早知道毁掉我爸让我进那所学校的梦会伤他那么深,我就会在那个领导的办公桌上跳舞。我会一圈一圈地旋转,直到疲惫无力地倒在他腿上,在他耳边念叨无数方程式。我会在他脑海里做除法,直到让他呕吐,让他产生无理数造成的强烈病态眩晕。因为我热爱瓦尔帕莱索,哪怕我离家远走,可能我去的地方还是有酒馆的老男人,凉水瓶和油炸食品的味道,还有我爸那种愚蠢的快乐日子。

6

有时脑子会背叛我。我发誓那时的我并不是我。我甚至感到自己失去了理智,遮蔽了双眼。我记得第一次有那种感觉是在伊基克的一处海滩上,那时我刚成年。那是我第一次遇到挫折,我想当救生员,但是考试去晚了,我记得自己怒气冲冲地跳进大海,漂浮在海面,太阳把我脸上的皮都晒爆了。我感到海浪在我背上猛烈地抽打。第二次没这么幼稚,我有了家庭,还在高桥大街开了一家店。我女儿,最小的那个,下午放学后就和我在一起。她喜欢伴着客人们在沃利策点唱机上播放的音乐,在小舞台上欢快地翩翩起舞。有时客人会专门给她点几首歌。有时也会逗得我哈哈大笑。我一直认为她会当演员。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没对她说过鼓励的话,反而经常生起一股怒气。比如那天下午,她正在小舞台上一边跳舞一边唱那首傻乎乎的迪特的歌。我女儿一遍又一遍哼唱那首歌,那些玩得投入的老家伙和她一起笑啊跳啊,捧着她的手,仿佛她是一位公主,他们还要她和他们一起唱“今天埋葬迪特”。我想正是那些事情让我变得沉默。在那些事情面前纯粹出于羞耻我不能请求她原谅。我无法向她解释我的感觉,因为我只感到愤怒。我失控地扑到柜台上,痛打一两个常来的蠢货,还打破了另外几个男人儿子的下颌骨。这些是我的梦魇:因为没有关掉厨房的烧水壶而被痛打,带伤参加救生员考试又迟到。看到女儿在来我家的那些家伙热烘烘的手掌间翩翩来去,他们对她笑,和她击掌,从那一刻起,我仿佛就在內心被吊打。我猜想人是背负着噩梦生活的。我从来无法久睡,因此任何事都能激怒我。我不能及时把事情说出来。我会像陨石爆炸一样猛击别人的下巴,然后放松下来。我不明白什么时候这种生活的恶性循环才能完结。我们好几年没与彼此说过话了。她妈告诉我她现在住在瓦尔帕莱索。我心中涌起巨大喜悦,以至于说不出话来。我羞于让人看到我高兴。我从未告诉过她失去那个机会不是她的错,我并没有因为她没进那所学校而生气。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暗自为此骄傲。

7

城市穿越地图。

清空背包,把它打开,扯烂。

什么都不用带。

我脱掉鞋子,让双脚踩进泥里,踩进盐水里。

自由自在地走,我看什么都不痛快。

我一路狂奔,让海风如刀割在我脸上。

滚下山坡。

轰鸣。

一阵巨响。是疾风。

在我耳边回响。顺风而上。

爆炸。

趴下。

跳下断崖。

闭上双眼

去信任。

转身。

我像玻璃珠一样简单。投射出缤纷色彩,遍布裂隙。从现在起做不同的自己,满身伤疤。带着别样决绝,从另一面看世界。打碎我最真实的一面,变得疯狂,只不过是象征,甚至可能只是一块玻璃。冒险到达另一个地方,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汇聚阳光,重新燃烧,哭泣。

8

1, 2, 3, 4……我重新吸气,吸气时我能看到自己的皮肤融入脊柱。我像做彩超一样扫描过自己的肌肉和血管,直至骨骼,我能看到骨骼变成了灰。我在这里待了多久?60,70, 80……我呼气,皮肤显现,还有我脸上正在形成的皱纹,衰老。为了给一座没有四壁的房子压缩空间,我所做的事情已经足够。我拿出一条布带,开始数!100米,200米,500米,空无一物。每天下午我都用手指归拢着玻璃碎片。到处都能看到我的影像。这边是愤怒的我,那边是茫然的我,在面前这座房子里失眠的我。这就是我:组合/打破/自我消磨。我能看到自己的童年,母亲的童年,祖母的童年。我能看到她们跪在梅赛德斯学校的院子里。我能看到她们每天早上跪在玉米粒上祈祷。我能看到冰雹把她们的腿砸破了皮,而她们还在数着质数。我能看到一个与从前的我很像的小女孩在用手指把小石子归拢到膝盖周围,在做忏悔前做出骗人的假象。我在烧水壶忧伤的鸣叫声中迷失,从中听到在一个男孩/男人脸上沉闷的猛击声。我内心有一颗螺钉掉了,一扇门慢慢倒下。门上有一个尚未完工的洞,从那里我看到父母在哭泣。我背上有一道伤疤在跟我说不要进去,这样就不会有任何死亡来夺走我家的一幕幕往事。这座房子高高的房顶让我能深呼吸。我闭上眼睛,吸气,我感到整座房子仿佛都进到我的胃里:房子的铁框架,高高的天花板上的木头,没有地平线的清晨。房子栖居在我体内,而我栖息在半空中。我停在客厅中央,那里有一扇窗朝向港口。我闭上眼睛,我有一对鸟儿的翅膀。我以自己为轴舞蹈,我在膨胀,我在尝试飞越,为逃离做准备;
在这里,在这段困在牢笼里的时光,在隐秘思想的回归中,有什么东西在等待一声痛苦的嘶吼。感受着内心深处的音乐,我感到我已不仅是我。我感到还有一部分困在他处的我也在跳着同样的舞蹈。有人敲门。我展开翅膀。我是一只越变越大的黑鸟,撼动着这座房子。我打破房子的天花板,地基一块一块陷落,直到变成一片废墟。现在只有外面了。我开始感到一阵心悸,然而我不过是某人的愿望。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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