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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叫葛宇路的流浪汉

时间:2023-07-04 10:15:03 来源:网友投稿

曾楚桥

第一次见到葛生时,这条街还没有名字。那时候葛生还不像现在那样窘迫,虽然无以为家,但衣着还算干净。他从街那边一路走过来,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是感觉这条街少了点什么。路两边栽了两排香樟树,还没成长起来,有点像葛生瘦长瘦长的样子。太阳挂在西边的树梢上,阳光把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更长了。

我开始并没有怎么留意他。我的楚桥汤粉店今天开张大吉。送走最后一批前来祝贺的亲戚朋友,我终于有时间休息一阵了。我坐下来,叼起一根烟才吸两口,葛生就已经走到了我的店门前。他仰着头,盯着我的招牌看了一会,说:“好,好,好,字不错。”又转头看了看我。我也微笑着看着他,看样子那时候他就五十出头的样子,只是他奇怪的装束让我一下子难以摸清他什么来头。大熱天的,他上身穿一件皱巴巴的西装,下身却配条牛仔裤,更让我不解的是,他西装里头不是衬衫,而是一件白色的背心,没错,就是在电影里六七十年代男人们夏天里最常见的那种白背心,没扣纽扣的西装把他瘦骨嶙峋的胸暴露无遗。

我以为他要进来吃米粉,正准备招呼进来坐,不料他却掉头就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喃喃自语。他走起路来有点快,但脚步有点虚浮,因为瘦,那件西装就显得松松垮垮的,远远望去,与其说他在走,不如说是西装带着他在路上飘更准确些。

我正在心里盘算此君是何方神圣,忽闻厨房传来妻子的叫嚷声。我知道肯定又是我某些无关要紧的失误导致妻子发脾气了,要么是没有及时关掉厨房的抽风机,又或者是没有把剩下来的肉放到冰箱急冻室,诸如此类吧。但我明白,她多数是借题发挥罢了。

在此之前,我们的汤粉店在风流底第四工业区开了许多年。近几年,风流底要发展高端科技产业,把很多来料加工厂迁到了其他城市。我们离市区远,第四工业区本来不在规划之内,但我一直担心做不长久,更主要的原因是现在制造业日益凋零,每年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整个工业区就开始冷清起来。都说树挪死,人挪活,我便寻思着搬到别的地方,可妻子不同意。她觉得目前生意还可以做下去,又说搬一次伤筋动骨,熟客全没了不算,还要从头做起,不知何时才能积聚人气。我根本就不听她的啰唆,男人嘛,未雨绸缪这点意识还是要有,何况现在店里的生意大不如前了,等我找到现在的店址就先斩后奏下了定金,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搬了过来。在这种大事上,我一向有决定权。女人头发长,多数都是见识短的货,若让她来拿主意,岂不反了天。妻子肚子里那把火无处发泄,我猜她此刻正等着我送上门去。

我站起来慢吞吞地朝厨房里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跟自己说,今天开张大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原则上,那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她说了算,我也乐意听她的。不料我刚走到厨房门口,却见正在厨房洗碗的妻子冲着手机乐开了花,见我进来,还冲我挤眉弄眼起来。妻子本来就大的脸,瞬间放大成为一个标准的洗脸盆。

“你睇,你睇睇,真系天开眼喽。”

妻子一边说一边把手机放到我鼻子底下,她似乎忘记我已经开始老花了,这么近的距离,我根本就看不清手机上的内容,闻一闻还差不多。她肥厚的手掌沾满了洗洁精的泡沫,一阵夹杂着洗洁精和泔水的气味直冲我的鼻孔。我闻惯这种气味,早就习以为常了。只是今天因为她反常的状态我一阵反胃。我本能地后退一步,保持眼睛与手机一定的距离,匆匆扫了一眼妻子的手机屏幕,原来妻子竟然收到一笔整整一万元的贺礼!我仔细再看,居然是我大姐转过来的。我大姐多年没和我联系了,这些年,她在广州,据说捞得风生水起。但我从来没有过问她的事,我发誓,是从来没有!不是我没有亲情观念,事实上,这事真不能怪我。说起来,有一匹布那么长。

我老家在广东化州,早些年遍布广州大街小巷的糖水店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化州人开的。2008年,我和前妻在广州天河区的龙洞村开了一间老乔糖水店。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的糖水店才开了三个月不到,四川大地震。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现在的“大脸盆”。那时候妻子没那么胖,脸是圆脸,但是小圆脸,小圆脸笑起来很有点迷人的意思。她每周必来喝一碗红枣银耳糖水,一边喝糖水,一边看电视,看到电视上那惨烈的地震场面,一下子就趴在油腻腻的饭桌上哭得一塌糊涂。我前妻还嘲笑她眼窝子太浅了。

当时店里人手不够,我便从老家请我大姐来帮忙。半年不到,我大姐便在离我不远的另一条街上自己开了一间糖水店,店名居然叫小乔糖水店。此后,我的生意便一落千丈。前妻因此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到我的身上来。我们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顿顿吃隔夜饭,不到半年,亏得差不多后,她选择跟我离婚了。

我一个人操持糖水店就更加难以为继。在关门大吉前的一天中午,小圆脸来到我店里,她照例要来一碗红枣银耳糖水。我正在整理店里的杂物,我连头都没抬就说了句:“没有。”小圆脸似乎没听清楚,还是坚持要一碗红枣银耳糖水。我心情糟糕透顶,差点就叫她滚了,抬头,见是她,总算忍住了。我告诉她,一切都完蛋了,江湖从此没有小乔。她忽然笑起来说:“我今日来只想饮一碗糖水,我不管老乔小乔的事。”其实小圆脸也知道我大姐另起炉灶的事,在众多的熟客中,唯有她一直坚持到我店里来喝糖水。

“你今日一定要饮糖水吗?”我盯着她的脸说。

她发亮的眼睛也盯着我,一眼不眨地盯着我,小圆脸红扑扑的,然后点点头说:“唔急,我有时间等。”

为了小圆脸这一碗糖水,我整整煮了三个小时,这个过程让我体会了什么叫人间冷暖。后来的事,就变得简单并顺理成章。那一年岁末,在我和小圆脸同居了一个月之后,我带小圆脸去了风流底,我还发誓,从此不再开糖水店了。然后,小圆脸在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大脸盆。

现在突然收到大姐发来的贺礼,难怪妻子要大惊小怪。但我心头的结还在,只是冷冷地说:“人家既然是发给你的,你自己处理呗,跟我没关系。”我回到前台坐下来抽烟,只觉得满嘴都是苦的,一根烟还没有抽一半就随手往外扔,一下子竟砸到路人的身上。我连忙起来,准备给人家道歉,不料来人两步就踏进店来,破嗓门连声道贺:“老板,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呀!”

来人竟然是刚才路过的葛生,现在他手里拿着一个花篮,明显是专门给那些新店开张定做的,只是那些花有些蔫了。我猜这二手花篮已经放了不止三天,但我并不介意,过门都是客。我接过他手里的花篮,拿到店门外,和其他朋友送来的花篮摆在一起,招呼他坐下来,又很客气地请他抽烟。葛生大大咧咧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左右摸摸口袋说:“呵呵,三无人员呀,三无人员呀。”我笑了笑,及时给他递上火机,顺便问了他一句:“先生贵姓?”

“小姓葛,叫我葛生得了。”葛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

再一问,这个自称为葛生的老男人竟然还是我的同乡,相隔就一个镇的距离。虽然是第一次认识,但言谈之间,葛生颇有见地,对一些时政和国际大形势,他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侃侃而谈,而我,半句也插不上嘴,我心里大為称奇,自然不敢怠慢,亲自下厨,炒了四个小菜,开了一瓶一斤装的九江双蒸酒,和葛生就不管不顾地喝开了。

一瓶酒去了一半多,妻子煮了两碗米粉,给我一碗,另一碗端给葛生,她晚上要减肥,基本上不怎么吃主食。我看到葛生那碗里明显加了料,按楚桥米粉店过去的标准,肉和蛋一样不少,而我碗里只有几根青菜。我借着几分酒意,指指葛生的碗又指指我的碗,长叹一声说:“葛生啊,人比人气死人呀,你睇,你的待遇就好多了。”

妻子啜了半杯酒,胆子也跟着肥了,骂一句:“死佬,你得出栏啦,仲敢食肉?人家葛生是贵客!”(出栏,意为猪长肥了,可以卖掉)葛生抬头咧嘴一笑,没有搭话,又埋下头吃他的米粉,虽然吃得快,但吃相并不难看,一大碗米粉,顷刻间就给他吃完了,连汤也不剩下一口。

“好,好,真是良心米粉呀。”

葛生大赞米粉好吃,随手撩起背心擦额上的汗水。肚子有了油水,葛生这才有空整理了一下他的西装,然后朝我伸出他竹枝一样的两根手指来说:

“老板,来根烟吧。”

我忙把整盒好日子香烟递给他。

葛生点了一根烟,长吸了一口,徐徐喷出来,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来,一脸歉意地问:“真系唔好意思,光顾着食,老板,怎么称呼你呢?”

我笑了笑,觉得这个食客还挺有意思,祝贺的花篮都送来了,还不知道主人怎么称呼。我说招牌上有我的名字。葛生哦了一声,拱了拱手说:“噢,楚桥兄,失敬失敬,招牌是李瑄写的吧?”

在文学界,李瑄这个名字如日中天,认识的人当然不少。但他那一手漂亮的隶书,估计就少人知道了。我求了不少人,还花了不少钱,李瑄才肯帮我写这块招牌。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葛生,居然一眼认出是谁写的,这份眼力亦非一般人了。我问葛生是否认识李瑄。不料葛生却摇摇头说:“李瑄的隶书虽有清人邓石如的余韵,但还是欠缺些火候,你看过史惟则的隶书千字文吗?”

我惭愧地低下头来,我就一个初中生,高中只读了一年就外出谋生,哪知道谁是邓石如、谁是史惟则啊,在风流底,我就知道李瑄。因为他上过电视,我在电视上见过他,一头长发飘飘,一眼就知道是文化人。

一瓶九江双蒸终于干到底了,天色也暗了下来,不久路灯也亮了,但葛生似乎意犹未尽。我觉得差不多了,也有结束的意思。虽然葛生是我同乡,但毕竟是第一次认识,不失礼数即可。不料妻子却抱出一坛老黄酒来,热情地招呼葛生继续喝。我横了妻子一眼,她回敬我一个白眼,转身又到厨房炒了两碟她的拿手小菜来,一定要请葛生尝尝她的手艺。葛生倒是来者不拒,一坛三斤的老黄酒,居然又给他干掉了一半,才算彻底趴到桌子上呼呼大睡过去。

我本来想数落妻子两句,想想,今天开张大吉,便忍了下来。我望着葛生,朝妻子摊摊手。怎么处置他真的是个麻烦。妻子倒是有分数,上阁楼拿下她平时午憩的小床来,招呼我一起把葛生弄到小床上睡,店里晚上蚊子多,妻子还很细心地帮葛生燃上一卷蚊香。我也醉意朦胧,坐等妻子收拾好里里外外,我们才拉上卷闸门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等我们来到店里时,葛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望着空空的小床,妻子颇为意外,念叨了一句:“葛生真是个怪人。”我说:“怪是怪了点,但肚子里有墨水。”

两个多月后再次见到葛生,还是在这条街,也是傍晚时分,我骑着电动摩托车进货回来的路上,在路口见到一个男人站在路边,那身影感觉跟葛生有几分相似,因为开得有点快,天色又有些暗,昏黄的路灯下,一件西装松松垮垮的。我刹住车子,掉头慢慢开回去,果然是葛生!

葛生还是两个多月前那身装扮。他站在马路边,仰着头看着路边一棵香樟树。我叫了一声葛生,他见是我,连忙朝我拱拱手说:“楚桥兄好!”我问他在看什么,葛生一脸自得地指了指树上挂着的一块路牌说:“睇下,怎样?”

路牌做得有点儿粗糙,用料是一块长方形的旧铁皮,那绿色油漆像是人工油过的,看上去有点厚薄不均,隶体的“葛宇路”三个大字,明显是人工写上去的,不过字写得确实好看,远看像模像样的。

“噢,呢条街原来叫葛宇路呀?”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这条街叫什么名字,或者它一直没有名字,在风流底的城中村它并不起眼。我只知道这地方叫三十一区。

“这字有意思吗?”

我听他这么问,不由得仔细又看一眼。

这隶书有没有邓石如的流风余韵,以我这水平根本就看不出来。对我来说,知道是隶书就够了。我装模作样地说了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嗯。这隶书好呀,有意思。”

“你也觉得有意思哩,好,好,喝酒去!”葛生扯着他特有的破嗓门豪气十足地说了句,就挤上我的摩托后座来,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我也不好拒绝,只好载着他回到店里来。

我估计这一顿酒又是难免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葛生一坐下来,就从他的西装口袋里翻找出一张面值五十元人民币,这张人民币表面有点皱巴巴的,葛生把它摊平到桌上,然后又朝我拱拱手说:“楚桥兄,今晚的酒钱哈。”

我也没有跟葛生客气,收下他的五十元,就到厨房让妻子按五十元的标准给他炒两个小菜,怕他吃不饱,特意又回头交代妻子再给他弄一碗汤米粉,知道他好酒,我还额外给他开了四瓶雪花啤酒。葛生热情地招呼我坐下一起喝,我以店里人多为由推辞了。葛生不再勉强,便自斟自酌起来。

四瓶啤酒对葛生来说就是润润喉咙罢了。转眼间桌子上就只剩下四个空酒瓶了。我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一会去厨房瞧瞧,一会收拾一下碗筷,说实在的,我是担心他没钱给,再给他上酒,岂不亏大了。葛生呢,眼巴巴地望着我在店里忙进忙出,他大概也知道,他桌上的酒菜早就已经超出了他那五十块的范围,我猜测他身上是真没钱了,怕是不好意思再叫我上酒了吧。

此时,店里的客人稀落起来,饭市高峰期已经过了,但葛生还在吃,他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米粉,一筷子下去挑上几根粉条,慢慢吸进嘴里。如果是个女孩,这姿态无疑是很优美,问题是,现在是葛生呀,他不修边幅,长年累月都是穿着那件旧西装,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显得十分别扭。桌上两个小菜,还剩下一半不止。妻子从厨房里出来,见葛生这个吃法便问他是不是菜不合胃口。葛生摇摇头,又点点头,跟着赶紧又猛摇几下头。葛生放下筷子,拿过桌上一个空酒瓶,把玩一会便轻轻放倒在桌上,右手掌按着酒瓶在桌子上回来滚动,一边滚动一边说:“合胃口,很合胃口,合着呢……”

见此情景,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妙。果然,妻子脑瓜子十分灵醒,再也不用葛生怎么提点,她转身进厨房,捧出上次喝剩的半坛黄酒朝葛生走过来。葛生混浊的双眼顿时像是两盏电灯霍地一下就被点亮了,他放光的双眼一直盯着妻子手上的黄酒,直到妻子把黄酒放到桌子上说:“来,我请你饮黄酒。”

“黄酒啊,好嘢,好嘢呀。”葛生双手捧着酒坛子,低下头鼻子贴到坛身上长吸一口气说,“今晚有口福了,多谢老板娘,多谢,多谢晒。”葛生顺手把西装脱下搭到椅子上,上身只穿着那件已经泛黄的白背心,照例招呼我一声,见我摇手,又开始自斟自酌起来。

不消说,剩下那半坛老黄酒又全进了葛生的肚,两碟小菜居然还没吃光。葛生额頭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习惯性地又撩起背心胡乱擦了擦,坛子早就空了,但他还想从里面倒出酒来,一边倒一边摇了摇,结果只滴出几滴酒,还洒到桌子上了。葛生用手指迅速把酒抹到手指上,然后直接把手指放进嘴里咂巴几下。看得出他还想喝,但他已经有了七分醉意,打着饱嗝,说话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楚……呃……楚桥兄,今日干了一件爽事,真系爽呀,楚桥兄。”

我问他干了什么爽事,葛生哈哈笑了起来。葛生笑的时候,脸上表情丰富,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站起来拿上他的西装便往外走。我和妻子跟着他来到门外,葛生指着马路回过头来对我说:“楚桥兄,呃,你记住喽,呢条街从今日起,呃,它有名字喽,它叫葛宇路!是葛宇路哦,记住喽,呃,哈哈哈!”

葛生穿上他的西装,大笑着摇头晃脑而去,昏黄的路灯光里,只见西装裹着他一路飘远。

“葛生今日肯定拾到钱了。”妻子笑了笑说。我不置可否,女人的话尽量少搭理。不过妻子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葛生今天兴致之高,出乎我的意料,还有一点就是,我结结实实地记住了这条街的名字。至于这条街为什么叫葛宇路,我从来没想过,也没想过这条街跟葛生有什么关系。

此后,葛生便是我店里的常客。每次到店里来,葛生都要上一杯二两装的九江双蒸酒,再加上一碗汤米粉。米粉填饱肚子,二两九江双蒸酒既便宜还能解酒瘾,米粉加双蒸自然是最佳搭配。虽然葛生隔三岔五地来,和我们也相熟,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操何种营生。妻子倒是很敬重葛生,认为他是个文化人。有个别食客大概见过葛生多次,便冷笑一声说:“什么鸟文化人,一条流浪汉罢了。”

“有文化的流浪汉。”这是妻子给葛生下的结论。

妻子曾问过葛生有没结婚,他回答得很巧妙,他反问:“你觉得楚桥兄在围城里幸福吗?”妻子一时摸不着头脑,愣了半天说:“围城?围谁的城?”葛生笑了笑说:“当然是围你的城喽。”

我虽然也和妻子一样没读过多少书,但好歹知道围城意味着什么,便帮她解围:“我命苦也。”惹得店里的食客们一阵大笑。

其实葛生真的是条流浪汉,有好几次,我在别的地方见到他,背着一个大纤维袋,看样子像个拾荒者。在这种情况下,我避免跟他照面,也不跟他打招呼。但葛生到店里来从来不赊账。实在没有什么钱,就只要一杯九江双蒸酒,不吃汤米粉。这时候妻子就给他来一碗免费的骨头汤,熬过汤的骨头没人吃,妻子就给他满满地来一碗,即便不吃汤米粉,也能保证葛生有点肉入肚。

不过如果碰到有兴趣的活,葛生偶尔也会打打零工,赚点快钱。我表弟是风流底动物园的领班。有一次动物园一头老虎生病要送去就医,表弟自告奋勇穿上假虎皮扮老虎供闲人参观。一天下来,表弟就喊受不了,到我店里来诉苦。刚好葛生也在,葛生一听扮老虎,兴致就来了。他当场就和表弟谈好价钱,一天二百元,葛生去动物园的老虎笼睡了差不多一个礼拜,赚到一千多元。整整一个月,葛生顿顿来我店里饮酒吃汤米粉。

不过这样的活可遇不可求,妻子希望葛生能有个稳定的工作,这样一日三餐就不用愁了。她求我表弟想办法让葛生到动物园做保安,还拿了一瓶我藏了十年的赖茅酒让我表弟去送礼。好在园长对葛生有印象,也同意他去,一切都谈好了,不料葛生却不愿意去,急得妻子直跺脚,问他为什么。葛生却慢悠悠地说:

“保安吗?就是看门的吧,我自由散漫惯了,做不来。”

妻子一时竟无话可说。我偏在这时候给她补一刀:“皇帝不急,太监急哈。”妻子气得两眼冒烟,却无处发泄,只有朝我干瞪眼的份。葛生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整理一下他的西装,对我妻子长鞠一躬才转身离去。

“有礼貌的流浪汉。”妻子望着葛生离去的背影,自我解嘲地自言自语。

此事过后不久,一个礼拜日的下午,这个时间点是店里最清闲的时候。天气十分闷热,店里没有客人,妻子坐在柜台的小风扇底下昏昏欲睡。我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寻思着到外面吹吹风,刚走到门口,便看到马路上几个城管模样的人扭着葛生的双手一路走过来。葛生并没有挣扎反抗,见到我像见到救星一般大叫:“楚桥兄!楚桥兄!你来得正好,你来评评理,我又没犯法,他们凭什么抓我!”这几个城管执法人员平时也常来帮衬我的生意,我差不多都认识。我连忙问个究竟。

令我想不到的是,此前马路边香樟树上挂的那个路牌竟是假的,是葛生私自挂上去的。城管执法人员以葛生扰乱市政设施,私设路牌且屡教不改为由,要把葛生扭送派出所。葛生冷笑一声说:“这就奇怪了,我只是挂了个广告牌罢了,哪来什么路牌,不信你们仔细看一下。你们放开我,我又不跑,我来指给你们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那隶体的葛宇路底还有一行小字,字的颜色跟底色差不多,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下面写着:“是一个标准的画家。”葛生连着上面几个字一起读出来便是:“葛宇路是一个标准的画家。”我惊讶于葛生的普通话,他念得字正腔圆,简直比我标准一百倍。

“我只是给葛宇路打个广告而已,楚桥兄,你说,这谈得上扰乱市政设施吗?”

谁都没想到葛生竟留了这一手。我本来想说,谈不上扰乱市政设施,但望一眼几个执法人员,见他们一时哑口无言,于是也闭上嘴。不过这还是难不倒执法人员,他们仍然以葛生未经批准擅自设置户外广告为由将他扭送去派出所。葛生知道反抗也是徒劳,只是笑了笑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啊,今天又有免费的晚餐喽!”

不知道葛生给派出所到底关了多久,反正葛生这一去差不多有半年没来过了。此期间,每隔一个礼拜,妻子就叨念着葛生:“好久没见葛生了。”有食客说在风流底的西区曾见过葛生,好长一段时间晚上都是睡天桥底,完全就是一个标准的流浪汉。

这一年的仲冬,葛生终于出现了。他一身装束还是没有变,不过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毛线圆帽,整个人变得相当憔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他脚步沉重地挪进店里来,挑一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拿过桌上的一次性水杯,自己斟了一杯热茶,一口喝了下去,接着又斟上一杯。妻子眼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呼一声:“葛生来啦!”她熱情地迎过去问长问短,葛生一时间根本就接不上话。等妻子终于问完了,葛生这才缓缓地说:“来一碗汤米粉吧,斋的。”妻子似乎不相信地问了一句:“只要一碗斋米粉?不要酒吗?”葛生点点头说:“是的,斋粉。”但妻子还是给他做了一碗有肉有蛋的汤米粉,葛生望着碗里的肉和蛋,一时不敢动筷,妻子说:“食吧,和斋粉一样价钱。”葛生站起来朝妻子又鞠了一躬说:“多谢老板娘。”

吃完米粉,葛生坐了一会,似乎在想些什么,只见他慢慢地把手伸进西装口袋,掏出一张面值十元的纸币,挪到柜台前,把纸币缓缓递给我。我接过一看便知道这是一张假币,不过是一张很特别的假币,所有的图案线条全是人工画上去的。我正想说这钱是假的,妻子却一把抢过去直接放到抽屉里说:“多谢惠顾,欢迎葛生常来哈。”葛生怔怔地望着妻子,一脸不相信的表情,不过很快他又显得自信起来,朝我们鞠了一躬,说句多谢晒便挪到店外,一步一步地远去。

葛生离开后,我正准备好好教训一下妻子,妻子却把食指竖在我嘴唇上嘘了一声,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十元的假币放到我鼻子底下说:“你睇,漂亮吧,你要是能画成这样也是个人才!”不能不说,葛生画的这张假币图案和线条真的很像,但所用的纸就不敢恭维了,只要一摸就知道是假币无疑了。我说:“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睇住来吧。”

果然如我所料,没隔多久,葛生来吃过米粉后,又故技重演。妻子仍然照例收下他的假币,还欢迎他下次再来。我对妻子的做法颇有微词,愤愤不平地说:“我们这里不是慈善机构!”妻子一眼不眨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你想怎样?一碗汤米粉而已,你想赶他走吗?”妻子转身走向厨房,去到厨房门口又掉过头来说:“葛生绝对是个画家!”我不甘示弱地回她一句:“画家又怎样?画家能顶饭食?你睇住来吧,今日画十元的,他明日就会画一百元喽!”

事实上,葛生并没有如我所说那样画一百元的纸币,他一如既往地只画十元的纸币,一次只给一张,而且并不是每次来都给假币,只有偶尔手头拮据得厉害,他才画一张假币来。妻子呢,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假币,她像一个假币收藏家一样,把葛生所画的假币收集起来,存到一个饭盒里。十年下来,她存下了三个饭盒的假币,到底有多少张,我没有数过,我问她,她也不说。我曾经笑她收藏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她一本正经地说:“我从小就有一个画家梦,可以吗?”

2019年岁末,新冠疫情暴发,导致百业萧条,像我们这种小营生,一样生存困难。至于葛生,生活自然是日益潦倒,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来店里饮过酒了。到了2021年底,风流底的疫情仍然反复不断,加上年关将近,人心思归,生意寥寥,我也准备过几天就关门回老家过年。这一天中午时分,外面下着毛毛细雨,天气阴冷,店里生意清淡,有限的几个客人赖在店里相互聊着什么时候回家。这时门口忽然探出个头来,一闪又不见了,我一度以为自己眼花,没怎么留意,但紧接着门外一声咳嗽清晰地传到店里来。我来到门口一看,见葛生站在门外一边咳着一边用力跺着脚,试图把鞋子上的泥给跺掉。他那发黄的西装已沾了不少雨水,那顶旧毛线帽还戴在头上,他冻得直打哆嗦。我赶紧请他进来。葛生自觉地找了个远离客人的位置坐下,仍然只是要一碗斋粉。我要请他喝酒,毕竟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也想放松一下,难得葛生是个有文化的酒友。不料葛生却拒绝了,他搓着手掌望向厨房的方向说:“戒了,仲系斋粉吧。”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葛生居然戒酒了?

“你真系唔饮酒了?”

葛生点点头说:“斋粉就好。”

看得出葛生今天情绪低落,几乎不怎么说话,已经喝了三杯热茶,还是咳嗽不止,不过他咳嗽时用纸币捂着嘴,避免唾沫乱飞。

除了斋米粉,妻子照例给葛生端来满满一碗熬过汤的肉骨头。葛生也不客气,风卷残云般把骨头啃得干干净净。我以为这一次葛生又会奉上他的假币,不料,这一次,从未赊过账的葛生突然说:“楚桥兄,今日没钱,记账吧。”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妻子马上说:“没事,马上过年了,今日楚桥老板请客,你随便食。”葛生望着我们,想说什么,又低下头去,长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但什么也没说,站起身鞠上一躬就离去了。

“葛生的西装下摆破了两个洞呢。”妻子倚在门口,望着远去的葛生说。我调侃她说:“葛生下次来,你这个皇帝帮他补一补?”妻子似乎一时没转过弯来,叹一声说:“唉,生活艰难呀。”

离过年还有五天,我们便关了店门准备返乡,妻子在家收拾行李,我习惯性地开我的二手现代朗动去做常规保养,毕竟要跑高速,检查一下胎压之类是必要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临出发前,忽然收到我大姐发来的信息,我瞄了一眼,是询问我是否回家过年。我懒得回她,把所有行李和吃喝的东西扔进后备厢就出发回家。

在路过长途汽车站时,远远便见一堆人在马路上推推搡搡,还伴着声嘶力竭的叫喊:“我要回家!”车子走近了赫然发现被人推搡的竟是葛生。我迟疑着要不要停车去问一下,坐在副驾位的妻子已经在发号施令了:“停!停!停!”

真没想到,葛生这一次竟画了面值一百元的假币。也许是觉得他的假币能以假乱真了,又或者急着要回家,葛生便拿他画的假币去买车票。结果可想而知。当我费劲地向民警解释时,妻子只说了一句就轻描淡写地将问题解决了。妻子把民警拉过一边,悄声说:“他是个画家,最近神经有点问题,你们抓他还得给他管饭,还是放了吧。”

此时围观的人已经散去,阴阴沉沉的天空又开始下起毛毛细雨来。葛生抱头蹲在路边,嘴里不停地说要回家。我本来不想多事了,但见妻子望着我,意思很明显,她是想顺带捎上葛生,我想反正葛生所在的镇离我家也就几公里路程,便点了点头。这样葛生便得以坐到车里来,见葛生冻得瑟瑟发抖,妻子又到后备厢翻出一件我平时很少穿的毛衣,让葛生穿上。

穿暖了的葛生,在后座上睡了几个小时,直到下了高速,才醒过来。车子在县道上穿行时,葛生突然向妻子借手机打电话。电话接通后,我听到葛生简单地说了几句:“我系葛宇路,系,系,我系葛宇路……哦,哦,哦,知道了。”他挂了电话,他把手机还给妻子。沉默了一会,葛生便要求下车。但我知道离他家还有几十公里,我表示可以送他到家。葛生坚持就在路边下。我只好把车停好,妻子下车到后备厢挑了两盒饼干和一些零食硬塞到葛生手里。葛生忽然放下饼干和零食,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两张面值一百元的假币递给妻子说:“权作车费吧。”妻子连声说好,双手接过来便上了车。我刚起步,突然一阵号啕大哭传过来,我从外后视镜里看到葛生蹲在路边,哭得一塌糊涂。我轻点了一下刹车想停下来去问问怎么回事,妻子却哽咽着说:“走吧。”我于是加速前进,一路沉默,在拐上乡道前,妻子突然说:“你大姐微信里问我你回家了没有,她现在住在县城的隔离酒店,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猛地刹住车,望了一眼妻子,妻子嘆了一口气说:“都是一家人呢。”此时,天开始暗了下来,我掉转车头,打开车灯,向县城的方向驶去。

责编:周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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