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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花开

时间:2023-07-17 19:25:02 来源:网友投稿

蓝天,暖阳,花海。花庄的冬异常的美。

金黄的油菜花,把村子给团团围住,透过窗户望去,黄茸茸的地毯平铺山岗,碧绿的小麦镶嵌着,蔓延到山脚,跨過小溪,又从山脚延伸入村,村子就像被精心捯饬了一番。村口的那棵大沙榔树繁花似锦,虽说叶子已掉光,但枝头黄灿灿的果子一串串悬挂着。风一吹,噼里啪啦掉一地。树下人来人往,村中偶尔传来几声鸡啼狗吠。

一个晴朗的冬日,吃过午饭,帮爸妈将床单被罩洗了晾晒,担心被风卷落,我未上山,空下来就到菜地走走。为方便浇水、拿菜吃,我家菜地选在水源好的村口旁。刚到地里一会儿,就听到车子进村停了下来。我好奇地隔着三五米高的地坎,伸头一看全是陌生面孔,提着包撑着伞,看穿着打扮也不像是村里人家的亲友,便没去理会。忽然听到孩子喊我说有人找,我走了过去。看到我,一个提着包、长相斯文的男子开了口:

大姐,打扰了,我们是县委和卫计局的。今天来看一下你们村的卫生情况,麻烦你给我们带一下路,我们去村里转转。

我们一行人从大树下出发,踩着果子,绕过三个相接、四季流水不断的大水池,一前一后走进村里,只见道路旁的绿篱笆被修剪得错落有致,间隔的迎春花三三两两散开着,微薄透凉随风翻飞着。他们拿出手机咔嚓咔嚓拍照,仿若见到稀世珍宝。路边人家的门大开着,院里也打扫得干净,花朵树木散发着馨香,却不见一人,倒是狗儿汪汪,母鸡咯咯哒、咯咯哒叫着……

他们跟着我,走走停停,东看看,西瞧瞧。队伍后面的小声地一唱一和:

村里卫生搞得好。

院落也布置得有特色。

要是每个村都如此,那我们的工作也就好开展了。

这是张家,这是李家,我应他们的问话回答着。家有几口人,生活又怎样,人不在门为何开着……

从村口到村尾,又从村尾的另一侧回到村口。紧跟着我的夏书记忽然话锋一转:姐,你们村的保洁员是谁呀?

柏阳花。我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四婶的名字。

你们村卫生搞得好。我们想把她评为“最美乡村保洁员”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好。你们看到的道路旁、水池旁边的绿化带都是她从山上挖来种下、管理、修剪的。进村道路、哪家院落一脏,她便拿起扫帚就扫,时间长了,大家便不好意思变得主动起来,这一主动,让大家都养成了好习惯。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柏阳花”就如那风雨中屹立的太阳花,开在人间烟火处,一朵,却灿烂着、顽强着。队伍中一人竖起大拇指赞美道。

院落、山坡、田间、地头的花竞相开放,花庄的春天是花的世界。山野、庭院里一株株桃树,绯红的花朵镶满枝头。穿插其间的李树、梨树也不甘落后,一簇簇花儿随风翻飞着,把山野人家装扮得像一幅油画似的。

花儿一样年纪的太阳花出阁离开彝寨,从山对面的山头嫁到水源充足的山脚汉族寨子,成了我的四婶。虽然称呼亲近,我们却是瓜藤扯豆藤,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亲戚。

枝头花儿刚谢,才结出玉米粒一样的青涩果儿,山坡又铺满杜鹃花,火红火红的,吸引来布谷鸟,一早一晚欢快地叫个不停。村里人掏出陶罐里藏着的稻穗抖落开,筛簸后哗啦一下倒进木桶,舀进几瓢清水,只听到谷子咕噜咕噜的吸水声。

四婶的婆婆也照做。浸种开始,四婶赶耕牛,四叔扛犁耙去水源好的地方整理秧田。四叔驾着耕牛吆喝着:“跟沟、喁喁、转转、走走……”四婶在进水口处捶打能杀死蛇虫的藤蔓,“啪啪!啪啪!……”一堆堆洁白泡沫接二连三涌进田里,闪着七彩光。手板子酸痛的四婶撂下捣衣杵,有时顺着水沟戳泡泡,有时捧起泡泡使劲吹。尽兴的她自言自语,还发出“咯咯”的爽朗笑声。一周后蛇虫死得差不多,四叔用一块木板加一根长木棍当耙子,在田里横拖竖拉,使其平如镜。为方便管理,让四婶从路旁折几根紫荆泽兰去叶递过去,四叔两根两根交叉着插进泥水里,把大块的田隔成几个部分。

浸泡过的稻种,苦青蒿捂着,发芽快,六七日的光景,被均匀抛洒进整理好的秧田。四婶总喜欢和四叔在一起,她爱看夕阳西下,更享受清风后的凉爽惬意;
低头看田间地头野花开,庄稼欢快生长的模样;
抬头看闲云聚散,倦鸟归巢。学习孩子们蹑手蹑脚追花蝴蝶、红蜻蜓,刚伸手去,它们便飞走……她总被夕阳、云朵、虫蚁给戏弄。放水晒田,她去;
关水养苗,她还去,他们终日粘在一起,甜蜜得不得了。

一阵秋风吹来,裹挟着浓郁的桂花馨香,院落梨果沉甸甸,田里的稻穗压弯腰,满山坡的苞谷已泛黄……放眼望去,花庄四周金灿灿,满眼丰收的景象。

走进飘香的院落、田野,让人沉醉,忘却那些不愉快的琐碎日常。于四婶而言,她更痴迷水稻田,留恋玉米地,望着枝头果儿不停吞咽口水,因为这些在彝家村寨不常见。

正当她享受着眼前的美好时,却不曾想到她和四叔你侬我侬的曼妙时光,扎到奶奶的心,他们的恩爱让她神经过敏。仿佛她嫁过来的那一刻,奶奶心里就开始不舒服,那一声声“娘亲”喊的充满敌意,抢走她的儿子不说,还威胁到她女主人的位置。

奶奶李氏,早年丧夫守寡。爷爷因人际交往不慎染上鸦片,上瘾后吸食无度,精神萎靡,身体日渐消瘦。原本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人家,家境每况愈下,性子脾气执拗的他,无法戒掉毒瘾。为了不连累家人,他选择喝毒药自杀,终结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留给奶奶四儿一女。为养大五个孩子,二十几年的来艰辛和付出无语诉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年代,过日子就像是在刀尖舔血,她习惯了操持掌管整个家。

婚后的四叔,不懂如何与两个女人相处,认为媳妇初到家里不易,多与之相处说话,不曾料到为娘的会因此生气,矛头指向媳妇。做娘认为儿子是她生的,她不怪儿媳妇,难道还怪自己的儿子不成?于是,她开始变得苛刻,处处刁难四婶,整日唠唠叨叨,说三道四。四婶却不与她计较,哪怕恼羞成怒,也要把快到嘴边的恶毒话吞回肚里,把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拉衣角给抹去。

四婶的委屈没处诉说,因为阿妈生她时难产,不久便离开人世。离世前为她取个乳名叫做“太阳花”,希望他如太阳花般生命力顽强,一辈子平安快乐。没了阿妈的四婶,从小就缺少疼爱,因此造成了她懦弱的性格。面對眼前的桩桩件件,习惯于屈服,面对家暴缺少勇敢的反抗。她为自己预设过无数的结局,却从未想过会有后来的坎坷。

一场秋雨一场寒,叶落还有花开。秋收后的庄稼地、篱笆边、小径旁迎来了牵牛花的盛景。它们噌噌地到处攀爬,绕上枯萎的秸秆、篱笆噘起一个个小嘴巴。一溜儿一溜儿铺开,红的、白的、紫的、蓝的,甚是好看。

四婶出阁十月,生下个大胖小子。喜从天降,可把四叔给高兴坏了。奶奶见了心烦,风凉话脱口而出。不就生个孩子,何必高兴得不知方向。哎!真不知道害臊,天底下哪只母鸡不下蛋?

孩子的到来让四婶的日子更加忙碌,地里、家里、娃儿都离不开她,整天手忙脚乱的。

四叔对四婶越疼爱,越招来守寡奶奶的妒忌和不满,之前还有顾虑,添了孩子后变本加厉。不管四叔在不在家,哪怕四叔苦苦哀求也没有用。而孝顺的四叔又不忍心离开娘亲,只好委屈着媳妇。三两句话不和,奶奶就恶语相向,说这做的不成,那做得不好。不帮忙看孩子不说,还经常给四婶气受。总说她做的饭菜不合胃口,嫌她不会操持家务,总之,不管顺不顺心,嘴里总没好话。

四叔想着少对四婶好一点,奶奶可能就会善待四婶一点,结果他大错特错。好习惯养成不易,坏习惯想改掉很难,奶奶的蛮狠霸道是出了名的。在我的记忆深处,想在她家地里割几把野猪草,摘几个黄瓜吃,都不大可能。她遇见了骂得特别难听,大家都避着;
帮工时,暗示女人不要带孩子去她家吃饭,说素菜倒没什么,荤菜大人一筷,小孩也一筷;
她还总说拖儿带崽的最能吃,要不是看上做的活,她才不找某某人干活……但也有惹事的主、调皮的孩子,故意挑衅,绝不还口,地里找个地方坐着让她骂个够。

四叔是个典型的妈宝男,总顾虑做娘的一把屎一泡尿的把他们兄妹五人拉扯大不易,却没想过四婶的不容易,面对娘对媳妇的责骂时,总选择忍气吞声。他们也就一年半载,生活变得一地鸡毛,哪有半分的情爱一说。四婶总替他着想:一边是同眠共枕的妻子,一边是生他养他的娘,夹在中间也为难。每次她都告诉自己再忍忍,一切都会好的。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绝不能让人看笑话,更不能让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入夜,孩子饿了哭闹,她起来抱着喂奶水,看看旁边的丈夫睡得跟猪一样。轻轻叹了口气,那神态像老去了十几岁。那声叹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气息被沉重的寂寞掐死。眼泪夺眶而出,恰好落到孩子脸上,吃饱了的孩子脸有点痒痒,看着她咯咯笑了。幸好有个孩子,否则她无数次想终结生命,好去找娘亲。

她开始后悔自己没听阿爹的话,也没听取哥嫂的建议,要不是心高气傲,可嫁在本村,也就不用吃这些苦头。村里嫂嫂相中的彝家小伙,同样有阿妈,还有阿爹,婆媳关系该不会如此紧张。她开始靠回忆过日子,回忆她家小小院落里的太阳花开,一团团,一簇簇,粉嘟嘟的。一个个小喇叭,小小花瓣中托出充满香气的花蕊儿,每片花瓣都很饱满。叶子不是扁平,而是一个个充满水分的圆锥体。那时的她就如小院里的太阳花般朝气蓬勃,虽生于村野,但却惹人喜爱。花儿一样的年纪,花儿一样的人,不管走到哪儿,都牵动着年青阿哥们热辣的眼神。

日子一天天从老皇历里翻走,不会为谁停留。四婶把泪水往肚里咽,心酸事儿脑后抛。没娘亲可哭诉衷肠她就盼着孩子快点长大,能腾出手来做事,或许能少听些恶毒话语。她还想给孩子留个伴,往后遇事有个商量处,说不定自己那天就撒手人寰。自己苦一苦、熬一熬,三五年过去,可孩子们却是要过一辈子。

说风便是雨,第一个孩子才断奶水,她便就怀上小的,顺顺当当。历经第一胎,第二胎顺其自然,只见肚子一天比一天隆起。

五月,桃李结青果,杜鹃红头,布谷鸟叫得更欢,知了叫得更勤,她挺着大肚子和四叔赶着耕牛驾着车辆去集市卖小麦,往回赶的路上,肚子忽然剧痛,一阵比一阵疼得紧。她知道腹中的胎儿就要出生,赶忙跑去路旁树下隐蔽的地方生下孩子,为其取名明路。

花庄的夏季,雨水不断。雨水滋养的不仅是山坡、稻田,更是小院里的青苔。满眼满心皆是绿,仿佛绿色的颜料瓶打翻四处溢开,连院角的墙上也长满厚重的青苔,犹如镶上绿毯,小院更显清幽宁静。

四婶一家的小日子,在旁人看来如常,风平浪静,殊不知风起云涌。一个雨天的晚上,忽然传来四婶喝农药自杀的消息。顷刻间,村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乡邻们火急火燎撬开房门冲进去时,只见她和明路已昏倒在床。屋里散发着一股股刺鼻的敌敌畏气味,熏得人发慌想要逃离。

这次不是婆婆给气的,而是四叔应邀去喝蜂子酒,喝大了,节外生枝,借酒发飙,家长里短,指桑骂槐。娘亲早逝,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他却抓着喋喋不休,又是数落又是抱怨,骂她扫把星克死娘亲,出嫁了也不好好侍奉婆母,不好好维系妯娌关系……不是她不想,是婆母难处,是他们兄弟间爱慕虚荣,各自心怀鬼胎、算计才导致的妯娌关系紧张。

她想委曲求全,想息事宁人,而四叔却吵着闹着说非得死两个人才肯善罢甘休。无奈绝望的她别无选择,唯有用命相搏保全大儿子,一气之下给小儿子喂农药,自己也喝下。还好村里好心人也多,送医及时,她和孩子这才侥幸保住了性命。

花庄充沛的雨水,滋养着万物。仿佛被雨水滋养的不仅仅是土地上生长的作物,更是四婶的儿子,就一两年的光景,小儿子的个头赶上大儿子,像一对双胞胎一样在村头巷尾和小伙们玩耍逗乐。

能把孩子放下手的四婶,着急忙慌地给水稻田插秧、玉米地锄草,完了就去帮烟农家打理烤烟:封顶、打岔、编烟、挑拣干烟叶……时间一长,总会遇上岔不开的时候,四叔偶尔会替她去。烟农们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刁钻,就像平时帮工那般好相处,后来他也主动在村里做工。

雨水一场接一场上演,滋润着山坡上一墒又一墒的烤烟苗,绿茵茵地把山头映照得越发有生机。地里茁壮的苗儿,仿佛叫人看到收益,触景生情,四叔也渴望拥有一片烤烟。农闲做工两年有余,他认为自己也能做烟农,就在镇里报了名,在技术人员的精心指导下也种上了。四婶是个心细认真的人,勤奋好学,他们家栽种烤烟小有成就,又接着种植了三五年。

几年下来,村里生活富裕起来的人家,买了各种家用电器,有的人家还买了摩托车、微耕机等之类的,而有的人家竟盖起了楼房。四叔常常看着发呆,还经常自言自语:有朝一日我也要在村里建一栋“小别野”。花庄人喜欢管“别墅”叫“别野”,说习惯了。他左顾右盼,存折只有五位数,烤烟接着种,一季又一季,功夫不负有心人,积蓄突破六位数,他开始盘算着盖房。考虑到批地基难,就拆旧盖新,还节约成本。

说风便是雨,拆房行动紧锣密鼓进行。为了节约钱,两口子兴高采烈自己动手。拆房的第二天,四叔不慎从两米高的泥墙上,头朝地栽到水泥地板上,一声不吭,昏迷不醒。四婶紧急招呼村里人帮忙送往医院救治,很快动了手术。重症监护室里,四婶哭天喊地也未能唤醒四叔,他的身体由温热变得冰凉。

一切来得太突然,仿佛是一场噩梦。四婶不愿相信丈夫就这样离开了她。她抱着丈夫的尸体痛哭流涕,不让别人靠近,也不让人给换衣服。哭过、闹过的她,擦干泪水站起来主持葬礼。按当地习俗,四婶一样不落为他操持,唯愿他一路走好。

四叔的离世太突然,家里毫无准备,一时半会寻不到合适的棺木,四婶只好找婆婆商量先借用后赔给。她虽不情愿,但勉强答应。只是日后的闲言碎语更多,让人唠叨个没完没了。见人就说四婶是扫把星,命硬克死娘亲不说,还来他们家克死她儿子……

生活才刚好起来,四叔却不在了,那白天黑夜都疼痛的日子,连四婶自己都说不清是怎么熬过来的。

哥嫂和好心人都劝她趁着年轻改嫁,但任凭人们说破嘴皮子,四婶都不为所动。

她把自己当男人使唤,春种秋收,家里家外,风里雨里,日日操劳,一心一意守着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守着她的两个儿子,守着年迈的婆婆。为实现四叔生前的遗愿,也为了两儿子和婆婆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四婶又开始张罗着盖新房了。幸好村里人心齐,主动上门帮忙的多,三个月后,房子已初具模样。她把一楼简单装修,选个好日子,带著家人住了进去,供奉上祖宗牌位,做上可口佳肴祭祀,算是了结丈夫生前的心愿。

那晚,她才躺下就做梦,梦见四叔追蜂回来,右手提着一把亮晃晃的镰刀,左肩扛着一捆青草,全身湿淋淋站在院门口大喊:明路,来拿草给牛吃。话音里带着几分喜悦,每次追到蜂回来,他都很高兴,这次应该也是。她高兴地寻声追了出去,却不见人影,望着通往自家的路哭,两行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涌了出来。正在这时她醒了,才知原来是梦一场,抹了一把泪,摇摇头苦笑,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穷得只剩回忆和思念。

有些画面她温习过无数次。刚结婚那会儿,她怕蚂蟥,加上怀了小的,四叔不让她下水田,但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和村里的嫂嫂、婶婶们下田。她去拔秧,他刚卸下耕牛,头也不回帮她去挑;
她去插秧,只要卸下耕牛,他就去替她,让她坐田埂上休息。这时候,他们总相互看着对方笑。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四婶一个妇道人家,只凭种庄稼换来的几个钱,是不足以支撑日常开销、偿还建房欠下的债务,也难以供孩子们上学,哪怕是免了学杂费的九年义务教育,也给不起路费和零花钱。她的大儿子学习成绩差,也厌学。四叔在世时,也都不知给擦了多少次屁股,不是打架就是**,赔偿医药费、公物损失费不说,还丢人现眼,家里没个摩托车之类的代步工具,每次都得叫村里有车的人送去,就连我弟都骑摩托车送过三五次。四叔不幸离世,让他有了不去上学的理由。

四婶找我爸妈帮着劝说。个个苦口婆心、轮番上阵,好话丑话说了几箩筐,压力也施了一大堆,四婶泪流满面央求,他还是不愿去学校。大家只好反过来劝四婶说算了,孩子不愿意,说再多也没用,要是孩子他爹还在世也只能如此,干脆遂了孩子。

但小儿子上学的费用,奶奶续命的药钱都成了未知数。院里的鸡还小卖不成,圈里的猪还是架子猪,正是长个头、长肉时,也值不了几个钱。她到底该如何办?她问过自己无数次。她干活、吃饭、睡觉都在想钱的事情。

正当她愁眉不展时,村里来了一批建档立卡户名额,评选会议上村长建议最先考虑她家,毕竟孤儿寡母确实不容易。最后全票通过,她们家顺利地被评为建档立卡户,她的小儿子可享受资助继续上学,奶奶的药钱,她在家附近打些零工维持。

不惧夹缝中求生的女人,当真是不愁嫁。四婶还在守孝期,可一个个单身汉不甘示弱往她家里跑,差点踏破门槛。奶奶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毕竟四婶还年轻,社会现实也明摆着,改嫁也不为过。只是她一老婆子领两个孙子,往后的日子该咋过?老人家很矛盾,希望她改嫁又不希望,只好一语不发,看着来人进进出出。倒是四婶意志坚定,来者不管是胖还是瘦、是高还是矮统统与她无关,哪怕是围着她打转,愿意到她家做倒插门,和她一起照顾老人和孩子,她也从未动心过。四婶要守住本心,也是她曾经痛哭流涕许下的承诺。她最知晓小儿子为何不去上学,那是怕她跟男人跑了,他们哥俩就成了真正没爸没妈的孩子,到时候谁来照顾他们的奶奶。

大儿子辍学后去外省打工,一年半载难得回家一趟;
小儿子到乡上念书,周末才回家一趟。婆婆见她孤零零一人早出晚归,望着离去的背影很是心疼,唠叨起来,她怎么就步了我的后尘?作孽啊作孽!真的到了孽债孽偿时吗?如今我没了儿子,她没了丈夫。我心里苦,她心里更苦。事到如今谁都不想,而我总是给她嘴脸看……转身走向堂屋,还不停地念叨着,目光锁定神龛,仿佛她的儿子就在上面,听着她忏悔,越说越起劲。儿呀,为娘的对不起你。我之前总刁难你媳妇,回想起来真的是不应该,我真的是不应该呀!她一个劲地责怪自己,骂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竟干缺德事,等到了黄泉下都不知怎么和地下的老头子交代。

婆婆把儿媳进家门后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播放了一遍,她觉得自己怎么就变了个人,竟出言恶毒,但这并非她的本意。女人何苦要为难女人?她怀疑自己成了铁石心肠的人,竟捂不热,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疼得眼泪齐刷刷直掉。她掐的是大腿,疼的却是那颗还会怦怦跳的心。

婆婆决心做好四婶的后盾,用微薄之力去温暖遍体鳞伤的她,要把她当闺女好好疼,她要她劳作归来有口热饭吃。

天晴日暖时,婆婆外出做些杂碎活儿,早晚做饭、喂鸡喂猪,反倒觉得身体变轻盈了,烦心事少了,遇人便说儿媳的好。

那年五月,婆婆如往常一样,吃过午饭收拾好碗筷,背上竹篾编织的篮子,拔几个萝卜、摘几把蚕豆扔进去,抬头看看天还早,顺手把菜地里的杂草给除了,又在萝卜地里扯几把猪草扔进去。瞧见太阳下山,该回家烧火做饭,否则儿媳回家冷锅冷灶的。她才到院门口就听见圈里的猪在哼唧哼唧,把篮子搁屋檐下半腰高的石坎上,顺手把猪菜丢进圈里,转身进厨房,拿来一个小矮凳和随四婶陪嫁的瓷盆到竹篮边剥豆子。没过多久,她身体一阵不适,额头汗珠绵绵密密,眼前的东西渐渐倒过来,一圈一圈加速打着转,逐渐模糊不清,昏倒在地。

等她醒来,无论怎样动,手脚都使不上劲,仿佛它们已不属于自己,挪不动一点身子,如一滩泥似的瘫软在地。不远处的菜盆已被踢翻倒扣着,掉了一块块白瓷。她看看眼前,再看看自己,眼泪不争气地哗哗直掉。她深知自己就如眼前脱落的白瓷,再也回不到从前。

山上干活的四婶右眼皮直跳,心也堵得慌,还隐隐作痛,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降临。在家乡有“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一说,她倒是不信,但是四叔遭遇不测前那会儿,她接连几天右眼皮直跳,胸口也堵得慌,还总梦见死去的人来找她。而她最近也总做类似的梦,眼皮也跳得厉害,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停下手中的锄头,把右手举过头顶,抬头望望西方,太阳已斜射入村,褪去燥热,正是好干活的好时候。她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呢,接着干吧,又抬起锄头打窝子、下种子……胸口堵得越来越慌张,再也干不下去,想想算了,不如明天早些来,还是早点回家看看。四婶急急忙忙三步并作两步回了家,才到院门口就看见婆婆瘫坐在地,眼泪流了下来。平时爱干净的她,可从不坐地上。

四婶丢下锄头跑向她,一把抱起她进屋放到沙发上,找来纱布和消毒药水给额头上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第二天一大早,四婶带婆婆進医院,遵照医生嘱咐做了检查,得知老人脑梗,年岁已高,医治如初不可能,往后余生注定躺在床上。进去一月有余,医生建议出院,既成事实,也只能回家调理。

病倒在床的人需要钱养,活着的人也得吃饭,四婶还要偿还建房、婆婆住院所欠下的债。时令不等人,她只好每天按时做好饭菜端去,帮着勤换衣裤。一有时间就下地,在离家近的土地上种些玉米蔬菜,维持着生计。

正当四婶为钱一筹莫展时,“乡村保洁员”一职务走进村庄。听说当选保洁员有个要求,必须是档卡户家庭成员。过去,她从不曾主动请求村长、村委会帮过忙,再苦再累也都自己扛着,考虑到总有比自己更需要的人,也不想让人家为难。如今的她照顾婆婆要紧,只能在村前村后种点庄稼。打听到花庄也有一个保洁员的名额时,她第一次求了我那当村长的父亲。我父亲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四婶的请求,还特意打了电话去村委会细说了她家情况。

四婶家的情况大家有目共睹,没用多久,她就顺利地当上了保洁员。

从此,天晴日暖的早晨或傍晚,时常看到四婶拿着扫帚在前打扫,坐轮椅的奶奶在后,打扫一截折回来推一下轮椅,两人有说有笑,不仅村子干净整洁了,她们爽朗的笑声也温暖着花庄。

端午节放假时,我和女儿带礼品回老家探望奶奶,远远地就听见一番谈话:儿呀,我做梦都没想过会落到这般田地。

娘,没事的,你有我在呢。

我这往后余生就注定在这冰冷的轮子上过了。我一老婆子倒没什么,就是苦了你这傻孩子了不是。

娘,有你在,我不怕苦。

我得趁着还有口气在,和你说声“谢谢”,要不然到时候到了地下,我无法和老头子交代。

呸呸!我的娘,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会长命百岁的。

我的儿呀,那我听你的。

如今国家政策好了,把我们家评为档卡户不说,还让我在村里扫地,每个月总有四五百块。不多,但够我们花销了。

就是就是。连我们明路上学都不交钱一分钱了,学校还供吃呢。

娘呀,你要把身子养好了,好好活着看看这个世界到底要变成啥样子。

……

尽管婆媳一人在厨房,一人在院心,却也不影响她们说话。和谐温暖的氛围被我小女娇滴滴的一声“老祖”给打破,四婶热情地迎了出来,硬要我们留下吃顿饭。

之前听我妈说她家房子没钱装修,挂钩帮扶人买来材料,让四婶找人,对方还垫付工钱,做了简单装修。抬头往上看,墙面刷了一米高的漆,之前的墙缝没了。二楼做了栏杆,还给楼梯安装了扶手。

我原来疑心这世间哪会有如此好事,但眼见为实,看来时的水泥路,相信党和国家的力量。村里的水泥路,听我爸说他们只是出劳力,却没花半分钱。回忆过去,牛粪东一堆西一堆,苍蝇蚊子群群来。秋冬季还好,村里人因喜竹,路面铺上厚厚的竹叶,路面还算干燥。到了雨季,路面湿滑,人畜走过踩得稀巴烂,不几日没过鞋帮。这时,我那爱干净的妈,提着锄头去把稀泥刮拢丢进竹林,路人撞上偶尔也会一起帮忙。我问过我妈,路未修之前铲过几次稀泥,她回答说都不知多少次了,反正路不好走就提起锄头。虽时过境迁,但那画面,于我记忆犹新,历历昨日。

望着四婶家的新变化很是让我欣慰,而那一声声的娘呀、儿呀,听起来也很亲切。时间真是一剂疗伤的好药。奶奶终于愿意把四婶当成闺女,四婶一如既往地把奶奶当娘亲来侍奉。

为了方便照顾婆婆,四婶把床铺搬进她的房间,紧挨着放置。每当夜晚来临,四婶就给她说说白天村里发生的趣事,说着说着婆婆就睡着了,更深露重的夜晚不再漫长。

当春天的风摇曳四月的铃,桃李花已被时光偷去容颜,那些芳菲迷离的三月天,就在杨柳婀娜多姿中变成了翠绿的海洋。几卷春风,几场春雨,乡野间的藤蔓上、草地里黄泡渐渐成熟。一颗颗藏匿于绿叶间。幼时满山坡摘泡吃的我,只要一提到黄泡,便垂涎欲滴。

娘三番五次打电话说黄泡熟了,再不吃就烂掉了,想吃又得等到明年。四月的一个周末,我带孩子回老家摘黄泡吃,也顺便去看望四婶他们。回到家中捡菜时,我妈无意间提到四婶,直夸她把村里卫生搞得好。一人之力怎会如此之大?我们学校上千名学生加百十来个老师打理,都未能做到让上级领导无可挑剔。我妈也是个挑剔的主,最是爱干净,她说四婶做得好,那肯定是做得好。

我半信半疑,放眼望去,入户路确实比之前干净,连我家的院子也有了变化,比之前更干净整洁、树木更绿、花草更美,多年不曾改变的院落,却在数月之间变了模样,莫非就有四婶的功劳?正当我满脸疑惑时,我妈手指着一一解释:你四婶见院里脏了提着扫把就扫,柴垛也是她给收拾的,花草也是她修剪的……

四婶的主动,让我妈也变得主动起来,村里几十户人家也能及时打扫院里院外。在四婶和众乡亲们的齐心协力下,两三年时间,花庄旧貌换新颜,越来越美。四婶是因为感激乡亲们而努力搞好卫生,乡亲们则是被她感动,主动参与到爱国卫生运动中。

四婶为抓好疫情防控和爱国卫生“七个专项行动”,身影频频出现村道及各家各户院落。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村委会、乡上的要求她记得牢,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硬是把村里卫生搞得无可挑剔,和村长一起把口罩及时发到各家各户人手里,做好宣传的同时还不忘嘱咐。

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总打电话说有时间就让我带孩子回家看看,几周不见还挺想的。一听说周末要下乡,不耐烦的叨叨怎么天天下乡,也没见那个老师像你们一样一到周末就下乡的。倒是当村长的爸听不下去反驳道:你懂什么,孩子们还会骗你不成,村委会和乡里确实说过老师会帮着搞爱卫活动。我们村有她四婶,人家放心才不来,人家还要去其他村,帮忙打理并加以督促。只要孩子們安好,就让他们去忙他们的,别总嚷嚷着要他们回来。我们还能动、能吃的,非得叫孩子们回来守着做甚?

回想下乡的场景,想想四婶,她肯定行走于村里每个角落,提着扫帚,拿着粪箕,在朝阳、落日里奔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村子呈现几十年来未有的干净整洁,让人赏心悦目。相信爱卫七个专项行动定能落实到位,坚信美丽乡村定能建成,因为在乡村有许多四婶这样的太阳花,一朵朵迎着太阳开放,给予人温馨与感动。

【作者简介】卢国巧,云南省作协会员,在《边疆文学》《含笑花》等刊物发表过小说、散文、诗歌作品。曾获得过省级征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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